【左权文学】茶叶蛋

阿英结婚十五年了，最近才发现男人有了外遇，她是那种不露声色的女人，她没有马上打他的手机，也没有一个人生闷气，更没有准备大吵大闹，她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，独自倚在窗前等他回家。
男人后半夜才回来，带着一身酒气，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，头一歪就倒在了床上，阿英心底的厌恶就象野草一样俏俏地长了出来，眼前这个跟她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突然让她感觉有些陌生，但她还是耐心地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，再脱掉他的鞋子，帮他盖好被子，做完这些，汗水爬满了她的脸，而男人已经伴着轻微的鼾声，不知道进入了谁的梦乡。
阿英叹了一口气，她打开男人的手机，短消息和通话记录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，她又打开男人的公文包，公文包里除了有一沓钱，还有一份“离婚协议书”。离婚协议书这几个大字猛地烫伤了她的眼睛，她的心往下一沉，眼泪“嗒吧嗒吧”掉到了地上。
这一晚，阿英没有合眼，天刚刚蒙蒙亮，她就起床了，她想了一个晚上，决定在离婚前好好给他做一顿早餐。
男人也起了床，洗脸，嗽口，刮胡须，一切都井井有条，收拾好了，男人走到餐桌前，一下子愣住了，阿英异常安静地坐在那儿，一桌子上摆的都是鸡蛋，有炒鸡蛋、有煎鸡蛋、有蛋花汤，他座位前的小碗里，还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叶蛋。这时一阵电话铃响，阿英起身去接。


男人看着冒着热气的茶叶蛋，一下子想到了二十年前，那年他初中毕业，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。临走的前一天，母亲在帮他整理好衣服和被褥后，就一直怂恿他：“儿子，让你爹去送你吧，要不你一个人怎么走，三十里地的山路……”平时十分畏惧父亲的他，见父亲东奔西走地为他借学费，哪还有胆量再向父亲提任何要求，一直到晚上，他才鼓足勇气走到父亲面前：“爹，明天我就要到县城读书了，怎么……走……啊？”父亲敲了敲烟锅说：“十几岁的孩子不用你帮家里干活，进城读书还用人搀着扶着……”母亲赶紧打圆场：“你说的倒轻巧，孩子天不亮就要上路，又没有出过远门，进城里到那里去找？”父亲还是不依不饶：“有嘴就有路，我就不信摸不到学校的门，他不是比我们还多认识几个字吗？”母亲还想再多说几句，他赌气拉住了母亲的衣角，不让母亲再说，看着父亲那样绝情，他半夜无眠。
鸡叫头遍他只与母亲打了一声招呼，就上路了，一路上走走停停，肩上的皮破了，脚上磨起了血泡，渴了就到河边捧水喝，饿了就吃母亲摊的饼。为了找到学校，平时很少开口的他，不得不左一个大妈，右一个大爷地问路。黄昏时分当他摸进学校时，不禁泪流满面，他多么希望父亲或母亲此时能在自己的身旁，那怕是在自己疲惫不堪近乎绝望，又不得不往前走时给他鼓鼓劲，在他胆怯不敢向前走时，给他壮壮胆，可他什么都没有，他连泪都不能久流，因为他还没有找到报到处，还不知在那儿吃，那儿住。正在他为难之时，却遇见了她。她要陪她母亲上街散步，主动上前问他：你是新生吧，怎么这个时候才来，你报到了没有，吃饭了没有，找到宿舍了没有……他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问晕了，当时他没有说话，只是摇头，看他那窘态，她咯咯地笑了，笑声尤如百灵鸟般地好听：“你这个人真有意思，问你话你也不说，只是摇头，摇头就是代表没有的意思，要不你就跟着我，我领你去报到处报到吧。”她帮他拿着东西，领着他去报到处报到，又领着他去食堂吃了饭，然后又把他送回宿舍。第二天分班，他和她竟分到了一个班，而且是同桌，此时他才知道她叫阿英，是班主任王老师的女儿，阿英不但人长得漂亮，而且学习成绩很好，还能歌善舞，是全班公认的班花。那时候有好多男生追求她，他也很喜欢阿英，可他家境贫寒，根本不敢去想这件事，只有拼命学习。为了给家里省钱，他从来都不吃早餐，可每到上午第三节课，他就饿得头昏眼花。有一天上完第二节课，第三节课是政治课，没想到政治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，他往起一站，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教室里。从那天起，每天上午第三节课，也就是他饿得快撑不住的时候，他的课桌肚里就会放着一个煮熟的茶叶蛋。他想把这件事弄清楚，是谁把茶叶蛋放进了他的课桌肚里，可一直没有结果。
他和阿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，为这事，他曾求阿英帮忙，阿英只是笑笑。一直到半年以后，他才发现，原来往他课桌肚里放茶叶蛋的人竟是阿英。那天上完第三节课，他饿得实在顶不住了，就趴在了桌子上。他看见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课桌肚里，他一下子就捉住了，原来是阿英的手里握着一个煮熟的茶叶蛋。他一下子就愣住了，怎么也没想到这茶叶蛋是阿英送给他的。他当时就哭了，感到很内疚，要知道阿英的家庭也不富裕，她母亲虽是老师，可她父亲早亡，还有一个多病的奶奶，这个家就靠阿英的母亲来撑着，阿英的身体也很瘦弱，那茶叶蛋是她母亲煮给她吃的，可阿英却把茶叶蛋送给了他。高中毕业，他考上了大学，阿英却落了榜。他怎么也搞不明白，阿英学习成绩那么好，怎么会落榜呢？同学们都来向他祝贺，正在这高兴之时，家里传来了不幸的消息：他父亲给人家盖房，不小心从房上摔了下来，摔断了双腿，瘫痪在床。他手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哭了整整一夜，然后他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折叠好放到木箱底，卷起铺盖准备回家，却让阿英给拦住了。阿英对他说：“你考上大学不容易，不能错过这次机会，上大学是你走出农村的唯一途径。”那天他第一次把阿英抱在怀里哭着说：“阿英，我家的天都塌了，还能去读书吗？”阿英用手抹去他腮边的泪水说：“你不用怕，你家的天塌了，我可以帮你撑起来。”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瞪大眼睛看着她，“你不用这样看着我，我说的是真话，我是知青，国家管分派，我可以申请到你们村去教书，这样我就可以照顾你的父母，还可以挣钱供你读书。”
大学毕业后，他和阿英结了婚，新婚之夜，他才揭开阿英当年没有考上大学的真正原因。当年阿英不但考上了大学，而且还是一所名牌大学，为了让他安心读书，她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。为此事，她母女俩大吵了一架，还断绝了母女关系。她母亲恨她，不肯原谅她，所以在她出嫁那天，就把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做为她的嫁妆陪了过来。这么多年阿英一直在村里照顾着他的父母，直到他父母辞世，才来到县城教书，夫妻二人才结束了两地生活。娘临死前曾抓着他的手说：“儿啊，你可以对不起爹，也可以对不起娘，但你不能对不起阿英。阿英是个好女人，她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得太多，没有阿英就没有你的今天。我走以后，你一定要好好待阿英，她要是有半点委屈，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！”想着这些往事，男人哭了，阿英也哭了，哭过之后，男人轻轻地问：“你……你都知道了” ？阿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，说：“没有，我什么都不知道,快点吃早餐吧，一会儿还要去上班呢。”
接下来的两个人都默默地吃着早餐，这顿早餐在这种沉默中拉得很长很长。这顿早餐，男人只吃了一个茶叶蛋。
吃完了早餐，男人该去上班了，阿英忐忑不安地收拾着吃剩下的早餐。
门被轻轻地带上了，男人出门了。阿英神经质地转过身，她看到了留在桌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被撕得粉碎。

太感人了